法爾索西斯的都會夜

我一整個傻住。「妳……沒上飛機？」

Candy搖搖頭。「這就是我的答案。」

我開了門，打開電燈，疲軟的倒在電腦椅上，
Candy坐在床沿，自在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從公司到我家的這40分鐘，是我所經歷過最痛苦的人生經驗之一，
心像被活生生剜掉了一塊，身體裡面有一部份徹底死去。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失落。

而我以為永遠失去的Candy，現在就坐在我對面，
跟過去幾個月來沒什麼兩樣；彷彿只要我一發出挑逗的信號，
眼前這個美麗性感的女孩就會隨之啟動，身體與技巧都無懈可擊，
我們在做愛方面的默契難以言喻，這又會是一個荒唐而愉悅的夜。

失而復得該是很快樂的，但此刻我只有迷惑而已。

甚至，我認為Candy該跟Lawrence一起離開，
Lawrence的表現令我自慚形穢；承認這點雖然非常痛苦，
然而在那個當下，我覺得Lawrence比我更愛、
也更有資格去愛Candy。Candy並不是非去不可，
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留下來。

越過Candy的肩頭，我看著床頭我和琳的照片。
Candy順著目光望去，忽然輕聲笑起來。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Lawrence在美國吵架的那件事？」

當然記得。

「其實我並不在乎他要我做什麼。我交過的男朋友裡，
Lawrence絕不是最讓我難堪的一個。」Candy淡淡笑著，髮絲披落面頰。

我想起Candy在床上的表現，臉頰微微發熱。
以Lawrence對做愛的僵硬生疏，絕對不會是Candy的對手——
這樣說可能很奇怪也很不禮貌，但一經Candy提醒，我才突然覺得：
或許在這件事情上，她始終都握有對Lawrence的主控權。

就像對我一樣。

我像著了魔似的，迷戀著Candy的身體。
做愛的時候，Candy會尖叫、顫抖，痙攣抽搐，
毫不吝惜展現高潮的狂喜與嬌弱；除了抽插的快感，
欣賞Candy的模樣，也非常能夠滿足男人的成就感。
但與床上的強勢弱勢無關，最後被「性」所制約的，
反而是我。

Candy轉頭看著我。

「幾分鐘。我有把握，只要幾分鐘就夠了，
其實也不太麻煩的。但那天我就是不想。」

「Lawrence出門上課的時候，會把筆記型電腦留給我，
我很少在他面前使用，都是等他出門之後才開機。
每天早上我會趕快吃完早餐，趕快收拾乾淨，
開機接上網路線，替自己泡一杯咖啡，然後等。」

我突然醒悟。

Candy身處的城市，與台北有將近15個小時的時差，
那個時段，差不多就是我每天下班回家，吃飯洗澡休息一下，
上MSN找Candy閒聊的時間。在Candy被「軟禁」前，
我們總是能聊上幾十分鐘，有時甚至長達一兩個鐘頭，
直到我眼皮掛鉛，被周公逮上床為止。

原來，她等的是我。

那天早上，Lawrence「性」致高昂，打定主意要Candy，
東摸西摸半天不肯出門，一直在尋找製造浪漫的機會。

心不在焉的Candy恍然不覺，等她回過神，
才發現自己本能的架好筆電、接上網路線，
連上了MSN，對Lawrence的挑逗暗示一點反應也沒有；
Lawrence逼急了，她開始覺得不耐煩，於是爆發衝突。

「我的心已經準備好了，除了跟你聊天，什麼事都裝不下，
連一點點的空間都沒有多餘，滿滿的裝著你的事。」

她一邊微笑一邊說，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早晨，口氣如夢似幻。

「你今天工作順不順利？林副是不是又找你麻煩了？
你今天都遇到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有沒有認識新的女孩？
我連琳的樣子都記得好清楚，這張照片……」她朝床頭比劃：

「跟你放在辦公室的一模一樣。我總是在想：
琳今天跟你說了什麼？你們有沒有通電話，有沒有約會？
約會的時候，你對琳溫不溫柔？想起來快樂的、痛苦的……
心刺刺的也無所謂，我全都不想漏掉，就算是對琳的嫉妒也一樣。」

我的胸口像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壓住，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Candy低垂眼皮，隨手理著床單，輕輕說著。

「所以我不能跟Lawrence回去。他問我：
『妳願不願意再給我一次愛妳的機會？』
但我的答案我自己早就知道。
在美國的時候，我會為了想見你一面離開Lawrence，
我現在還是會這麼做。我已經，不能再跟Lawrence一起了。」

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冷汗直流。

Candy那種很輕很柔、像夢囈一樣的口吻驚嚇了我，
她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神情帶著小女孩似的純真。
我應該要覺得很幸福吧？
Candy毫無保留的對我說出她的心意，
但那時除了驚慌，我只覺得異常沈重而已。

就像是猛一回頭，才發現自己全無退路；
只差一步，我就要摔得粉身碎骨，
Candy的告白卻逼得我不得不退。

不能跌下懸崖。我死盯著床頭的合照，
照片裡琳的笑容溫柔恬靜，毫無心機。

如果身前有面鏡子，我想我的臉色一定非常陰沈，
但Candy似乎沒有察覺。「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沒有說「不」的選擇。在Candy放棄Lawrence、
不顧一切跑到我這裡來，對我做完如此深情的告白之後，
我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失去對她說「不」的立場。
就像那個我始終在意的、假定存在於Candy身體裡的孩子一樣……

Candy沒有看我的眼睛。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她一點都不咄咄逼人，
只是一個活在少女漫畫世界裡的大女孩而已。
但當時我一點都不覺得，蒼白得如臨大敵。

「我們可不可以……比好朋友再好一點點，把彼此都放在心裡，
願意多給一點愛跟關心，但不用……不用到男女朋友的程度？
只有琳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偶爾愛我一點就好了。可以嗎？」

這樣不行。琳……完全不是對手。
一直被蒙在鼓裡的琳，絕對比不過如此吸引著我的Candy；
她會一點一點汲走我對琳的愛，Candy可以用孩子威脅我，
可以向琳揭發我們之間的曖昧，可以不顧一切、不計犧牲，
只為了獨佔我所能給予的一切……然而這些，琳都做不到。

「我們，就到這裡吧？」

Candy有些錯愕，抬頭看著我。

第一刀刺下去，後面的就容易多了。我深呼吸一口。

「妳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我不能再對不起琳了。我們，就到這裡吧？就做朋友……」

我其實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
狼心狗肺的男人，開口也只是語無倫次而已，
我被自己的怯懦與心虛徹底打敗，
卑鄙的拿另一個無辜的女人做藉口，
不受控制的傷害著眼前的這個女人。

Candy靜靜聽我說完。

「在你心目中，原來我是那種搶人家老公的女人嗎？」
她看著我，看進我的眼睛裡，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你放心吧！我不會傷害琳的，琳是很好很好的女人。」

直到大門關起，喇叭鎖「喀搭」一聲闔上，我才發現Candy已經離開。
我想不起她離開時的表情，記憶裡的聲音也不帶絲毫情緒，
我一字一句的回想剛才的對話，回想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
一瞬間情緒突然崩潰。

我……我到底做了什麼？

Candy沒做過任何一件傷害我的事，也未曾試圖傷害琳——
她其實有很多機會。只要將出遊的照片或大頭貼拿給琳看，
又或者打一通電話到琳工作的托兒所去……
Candy從沒做過這樣的事。她不要求我付出我的人生做為報償，
從沒用另一半的標準來要求過我；她只求在我心裡的某個角落，
佔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位置而已。

我發了瘋似的衝下樓，試圖在巷中街角找尋Candy的影子，
甚至無腦到沿街去攔計程車，一部一部的問：
「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我茫然走在街頭，
在巷口7-11拿起公共電話，撥了Candy的手機，
話筒的另一頭始終沒有人接。

我像行屍走肉一樣，拖著空蕩蕩的身心回到家裡，
奇蹟今晚二度發生，Candy板著臉坐在我的床沿，
從電腦桌上拿起她的手機，放進手提包裡。

「你出去都不鎖門的嗎？」她咬牙抬頭看我，眼神狠烈：
「萬一遭小偷怎麼辦……」

我一把將她撲倒在床上，狠狠堵住她的嘴唇。
我……再也不讓Candy離開我了！
這是第二次的失而復得。老天爺對我多麼寬容！

「Candy！別……不要離開我！」
我著魔似的悶哼，雙手握住Candy飽滿的乳房。
她奮力扭動，分不清楚是迎合還是掙扎。

「不要……不可以！」她試圖抓住我的手，卻被我握住手腕一按，
敞開的領口露出綴著蕾絲的胸罩花邊，乳肌白皙耀眼。

「你……愛我嗎？還是……只愛我的身體？」

「我愛妳！」我咕噥著，將臉埋進深深的乳溝裡。

Candy不再掙扎，雙手被我壓在床頂，像一頭雪白的羊。

「那琳呢？你比較愛琳，還是比較愛我？」
她的聲音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程度，我全身凝結，剎那間動彈不得。

「如果你比較愛我，我就給你，這輩子我就為你而活。」

我無法開口，Candy的聲音卻像連珠箭一樣繼續射來：
「我的愛，不能跟琳一起分享。如果你要我，現在就打電話給琳，
把你的決定親口告訴她。你如果做不到，我可以幫你說。」

我的慾火瞬間被澆熄，彷彿惡夢成真。

「你可以跟琳說，我懷了你的孩子，你為了負責，不得不離開她。
我願意替你生孩子，如果我沒有懷孕，我們可以一直做到懷孕為止。」
她的聲音穿破耳膜，刺得我腦袋發麻：「這樣，琳也許就會原諒你吧？」

我猛然起身，這才發現衣衫不整的Candy笑得瞇成兩彎，眼中卻有淚光。

「你看看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坐起身來，把胸前的釦子一顆一顆重新扣好。
「如果你說不出那種話，就別做會傷害琳的事。」

我楞楞的看著她站起來，整理好單片裙的縐折，
單肩揹起小巧的手提包，突然伸手撫摸我的臉。

「謝謝你說你愛我，我真的很高興。」

Candy微笑著，眼睛瞇成了兩彎月亮，失載的淚水終於滑落面頰。

「我們，就到這裡吧！」

就在這一天，Candy走出了我的生活。
我永遠都忘不了，她笑著流淚的模樣。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