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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非常疲憊。

以致於一倒下去就不省人事;再睜開眼,已是第二天的中午。
床的另一邊,阿凱很安靜的睡著,床頭的鬧鐘沒按下起床鈴,
看來他打算翹掉整天的課。我揉著眼睛飄出阿凱房門,
才發現我的房裡空空如也,床鋪上只剩疊整齊的薄被,
還有小緹身上那種淡淡的、女孩子特有的香味。

當然,潘帥並沒有回來。

我在床沿坐下來,輕輕摸著鋪平的墊褥,
彷彿能觸摸到小緹身上柔柔甜甜的氣息。

這種事,到底應該怪誰?還是只要找個人來責怪,
就能夠撫平傷痛、移轉憤恨,讓所有的情感找到一個宣洩口?

我不知道。

偶一回神,我才發現書桌似乎有些異狀。

我跟潘帥這間房雖然是整層最大的一間,
但擺了笨重的木製雙人床、大衣櫃之後,
剩餘的空間只容得下一張書桌,所以一直以來,
我都是跟潘帥共用一張桌子;而潘帥很少在家,
所以桌上擺的大多是我的東西。

有一陣子我非常喜歡做模型,在動漫社裡還算是小有名氣,
桌上放著一台日本TAKARA出品、還沒塗裝完的1/35裝甲騎兵
(俗稱「眼鏡狗」。大河原老賊的機械設定,玩模型的都知道^^),
製作模型的尖嘴鉗、美工刀、面相筆等,全都放在筆筒裡。

我端詳半天,才發現筒裡的銼刀不見了。
做模型銼刀是很重要的工具,我的室友們儘管惡作劇成性,
但絕對不會有人敢動我的吃飯傢伙。

唯一的可能,就是小緹帶走了它。

除了銼刀,桌上還有美工刀、剪刀等更銳利的刀具,
還有一把潘帥買的登山用瑞士刀,儘管他一次也沒上過山XD
我百思不得其解:她帶走一把鈍尖的銼刀,能幹什麼?
那種東西想刺死人都沒門,充其量只能捅得血肉模糊,
看能不能拼個失血過多而亡……

想起昨晚小緹那冷異的笑容,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我立刻撥了潘帥的手機,卻仍是關機未接。該死的!

 

匆匆換了新的T恤牛仔褲,我悶著頭往門外衝。

我認真考慮過要叫醒阿凱,才發現自己的懷疑非常薄弱。
光憑銼刀不見,跟小緹昨晚神智不清的幾句話一個表情,
無論如何導不出「她要去捅人」的結論,這實在太跳躍了。

況且,光以行兇殺人論,飯廳水槽邊的那把小水果刀恐怕要好用一百倍不止,
帶鞘防滑還防手震,連紫色乳牛都叫好;小緹在五虎大旅社切了幾十次水果,
堪稱「人刀一體」,要挑稱手的兵刃,實在輪不到那把還沾著塑膠屑的銼刀。

那是一把愛好藝術與和平的善良之刀,絕對不會有人想拿去白進紅出的。

我本來還想叫上耳東,不管我講什麼,他第一時間都會相信90%以上,
我們倆就好比是霹靂的秦假仙跟蔭屍人,不管被我牽去當盼仔多少次,
耳東總是先不懷疑我所說的一切。

客廳的雙人床上狼籍凌亂,換下的衣服、睡皺的涼被……全混在一起,
耳東居然已經出門了。我一邊按下手機鍵,一邊扛著腳踏車飛奔下樓,
砰砰砰的腳步聲迴盪在樓梯間,空洞的令人心慌。

「喂,耳東!你在哪裡?」

「幹!林北在練滑板啦!為著接你的電話,害我摔尬土土土……」

耳東向來喜歡各式各樣花錢的運動。最近更迷上溜滑板,
據說在河濱公園那裡,有一狗票溜滑板跟直排輪的正妹,
夏天都穿非常貼心的超短熱褲,不斷沸騰著有為青年們的熱血……

我的心沉到谷底。

「你不在學校?你……你出門的時候,有沒有看到小緹?」

「三小?」河濱公園的風刮得劈啪作響,耳東幾乎是用吼的。

我儘可能簡短、清楚的說出了我的疑慮。

「我們要趕快找到小緹,我擔心她會做傻事……」

「你快去找她!」耳東大吼:「叫阿凱、良哥他們都去找!」
手機另一端飛快收了線。我蹬上越野車,飛也似的衝向神水宮!

小緹能傷害的對象只有三個:蛋蛋、潘帥,她自己。

其中潘帥的危險程度最低,因為根本沒人知道他在哪裡~~XD
除非他剛好在巷口被堵到,那……就戳死那個負心漢好了!
小緹加油!這純粹是上帝的旨意!

小緹如果要傷害自己,由之前的紀錄來判斷,
刺不死人的銼刀似乎很符合她虛張聲勢的風格,但如此一來,
她絕對不會跑到朋友(其實就是我們幾個老是捧場的XD)的活動範圍外,
那樣就沒有人能阻止她做傻事了。

所以我最擔心的,反而是蛋蛋。

 


蛋蛋不在神水宮。

「她剛剛出去了……咦!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唯一在家的阿秋拉開鐵門,一副「你看到鬼」的表情。

我沒時間找地方鎖車,直接扛著跑上四樓,差點斷氣。

「阿……阿秋,妳聽我說。」我抓著她的肩膀,現在想起來,
當時我一定捏得非常大力,以致於阿秋的臉也蒼白起來,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妳現在打電話給蛋蛋,如果她在學校,叫她立刻去找炳爺;
如果她在外頭,叫她趕快找個公眾場所待著,然後請Vicky馬上過去接她。」

「記得跟蛋蛋講,不要跟任何人單獨說話,什麼地方都別去,知道嗎?」

我雖然身為拴耳東的狗練XD,但在班上女生的心目中,
或許勉強還算是做事穩重的老實人,這麼失常的表現,阿秋都被我嚇傻了,
乖乖拿起電話;過了半天才又放下,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關機啦!哎喲,你是在演電影嗎?搞什麼神秘啊?」
彷彿被關機的語音重啟頭腦運作,阿秋又恢復成幹練的前班代大人,
完全拒絕融入我的緊張懸疑之中。

我簡直快發瘋了。手機如果都不開,那是辦來心酸的嗎?
妳們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麼啊!

「妳聽我說。」我咬牙切齒,冷汗直流:「待會蛋蛋如果回來,千萬別讓她出去;
除了妳們自己的室友,誰來都別開門!知道嗎?Vicky回來請她馬上call我!」

高慧琪雖然跟我、耳東不對盤(其實我是被無辜牽累),
但就戰鬥力來說,她全班除了炳爺之外我最信任的人~~XD
如果她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至少能在神水宮這邊負起蛋蛋的安全。

阿秋笑著揮手。「好啦好啦,神經兮兮。蛋蛋跟人家約的時候,
不開機很正常啊!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你們這些男生啊!又想玩什麼把戲?」

我突然掠過一抹靈光。

「阿秋,妳知道蛋蛋跟誰約嗎?她們約在哪裡?」

「不知道約在哪裡耶!你去學校找找看吧,不然就是在附近啦!」
阿秋神秘一笑:「蛋蛋今天去做張老師了,你們不要跑去搗亂。」

「張……張老師?」

「是啊!」她把臉一板,故意指著我的鼻子:

「小緹學姊失戀了,要找人聊。還不都是你們家阿潘幹的好事?」

 


小緹打電話把蛋蛋約了出去。我覺得胃裡彷彿有一團蛇在絞扭,
跌跌撞撞衝下樓,回過神的頭一個反應是打電話給炳爺。

「你趕快在學校到處看看!不管看到小緹或蛋蛋,一定要留住她們!」

「我在語言中心。」炳爺的聲音很平穩。我才想起他這兩節選修日文系程,
上課的時候接手機肯定是要挨老師罵的。「我一下課就去找,你先不要慌。」

「我們要相信小緹。」轉世靈童低聲開示。
在背景音裡,依稀摻雜著日文老師的訓斥。

我趕緊撥到五虎大旅社。

「我跟良哥負責找這附近的泡沫紅茶店跟咖啡廳,你先沿路找去學校。」
阿凱一邊冷靜指揮著,一邊傳來砰砰砰的拍門聲:「吳晉良!快起來!」

我的思緒卻無法寧定,靈光一閃,腦海中浮現更恐怖的畫面。

五虎大旅社的廁所,有一罐液態通樂之類的東西,不知放了多久,
旋蓋的部分通通咬鏽成一大團,就算是力氣驚人的耳東也轉不開。
「幹!farso,去拿你的銼刀來啦!」潘帥曾經打趣說。

當時,小緹就在旁邊。

原來……原來這就是她拿走銼刀的原因!

想起蛋蛋白皙柔嫩的面頰,綻開陽光般的美麗笑容,
毫無防備的遇上小緹藏在背後的腐蝕性容液……我幾乎崩潰。

「阿凱!快……去廁所看看!」我把自己嚇得語無倫次起來:
「那罐……看還在不在!她拿了銼刀……溶劑,蛋蛋的臉……」

「farso!」阿凱隔著手機大吼,聲音罕有的嚴厲。

我楞在當場。

「你先去學校,把握時間。現在看什麼都不重要了。」

「嗯……嗯。」我這才,如夢初醒。

「炳爺說得有道理。」切斷手機之前,這是阿凱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聽見手機的那一頭傳來窸窸窣窣的雜音,那是良哥叨絮著正要出門。

「我們,要相信小緹。」

 


我不知道從神水宮到學校這一段,我是怎麼騎到的。
慌亂,是一種相當壓縮時間的情緒;身處在慌亂的漩渦中心,
很容易讓人失去時間感,就像迷失在神秘的百慕達三角一樣。

沿途的咖啡店都沒蛋蛋或小緹的蹤影,
我把耳東的越野車鎖在校門口的警衛室附近,
忽然有種想請校警幫忙尋人的衝動,但理智告訴我這完全行不通。

最美滿的結局──也是唯一的結局──應該是搶先一步找到小緹,
阻止她做出傻事。但如果通報校警或教官的話,即使阻止了小緹,
學校絕不可能對意圖潑酸的女學生不聞不問,小緹勢必會受處分,
校園裡也將會傳出種種變調的流言,對三方都造成傷害……

距離下午第一節下課還有20分鐘,我最有力的支援炳爺仍被困在語言中心裡;
阿凱、良哥肩負起大到超過黃金時間所能及的搜索範圍,耳東遠在河濱公園,
而身為風暴核心的始作俑者潘帥,目前依舊下落不明。

有一度,我甚至懷疑:小緹早就偷偷殺死這個負心漢,
切成幾大塊後丟進淡水河裡,今天才來找狐狸精算帳……

頂著熾烈的驕陽,走在校園裡的我覺得非常孤獨。

最終我們什麼都不能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情發展到最荒謬的一端。

 


我找過交誼廳、男舍女舍,甚至連社辦都去過了,什麼都沒有。

被太陽曬暈頭的我,拖著行尸走肉般的身體來到籃球場邊的樹蔭下,
突然眼前一花,才發現有個小小的身影坐在階台上,目光正專注的投向籃球場。

我在小緹身邊坐了下來。周圍,並沒有蛋蛋的蹤影,
階台附近也沒見到腐蝕溶劑的半鏽鐵罐,不祥的陰影在心底擴散開來。

「好熱。」小緹輕聲說。

「是啊。」我回答。

我們併肩坐了很久,小緹身上那種淡淡的氣息又飄在我鼻端,
帶著些許汗水的潮潤。頭頂上,蟬鳴的聲響大到像打雷似的,
把樹下的人們都包入一團微微振顫的濃碧,風裡有一種很夏天的綠葉香。

小緹把銼刀拿出來,帶點粉橘色的雪白指尖撫著粗糙的磨柄,輕聲說著。

「我今天早上來,先到交誼廳坐了一下,那是我們回憶最多的地方。」

「我坐著想:『他要多久,才能找到這裡來呢?』結果等了一個多小時,
什麼人也沒有,然後我就去了男一舍。阿潘是在男一舍前面跟我告白的,
那時候旁邊有好多人在看。好丟臉……」

她低聲笑起來,雪白的臉頰羞得緋紅,彷彿又回到那個身前有王子屈膝、
四周投來無數豔羨目光的午後。

「我在男一舍前面坐了一個多鐘頭,還是沒人來找我。我早就想到了,
所以才選了這把刀。」她吃吃笑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它比較鈍,
如果拿來割腕的話,我想可以支持得比較久一些,支持到有人找到我。」

笨蛋。世界上,不會有人拿銼刀來割腕的。

我注意到小緹白皙的左腕上,有幾道紅紅的痕跡。
她是認真的;不是求死,而是求一個等待。可惜事與願違。

「如果有勇氣的話,我好想用這個刺旦旦一刀。」她慘然一笑:
「可是我不敢。我不敢刺她,也不敢割我自己……我什麼都不敢。」

籃球場是小緹回憶的終點站,這裡,也是最初令她怦然動心的地方。

順著她的目光,我以為會看到在加油聲中、騰空上籃得分的潘帥,
但什麼都沒有。場上,正在上籃球課的男男女女分成兩邊打半場,
裡面並沒有我們認識的人。

小緹緊緊揪著膝裙,直到指節都繃到發白。
我一根、一根的,輕輕掰開她細嫩的手指,把銼刀接過來。

下課鐘響了,人像潮水一樣從教室裡湧了出來,
喧鬧聲一瞬間蓋過蟬鳴,攫取了整片校園裡的域場空間。
我看見炳爺從語言中心裡走出來,一路走向籃球場這邊,
我對他做了個手勢,炳爺安靜的停下腳步,遠遠的看著。

鐘聲裡,小緹趴在膝蓋上,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她的夏天結束了。感情也是。

 


後來,小緹辦了休學,在大四下學期的時候。

我在良哥的婚宴上再看到她,小緹已經變成一個很有味道的女郎,
長髮燙成微捲的波浪,衣著充滿波希米亞風,卻一點也不顯邋遢,
汲著涼鞋的小小腳掌又細又白,形狀姣好,潔淨得令人有些眩目,
腳踝上繫著一條雅致的掐金足鍊,非常性感動人,又不流於俗麗。

這才是真正的成熟。風姿款款,嬌豔欲滴,
跟她當年跑去夜店扮大人的窄裙黑褲襪全然不同。

「後不後悔,當初沒來追我?」她咬著紅嫩的嘴唇,笑得很開心。

「後悔死了。」我哈哈大笑:「妳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小胸部女人。」

小緹重回學校完成學業,是在我們畢業以後的事。
在此之前,她一直待在中部的老家,很長一段時間沒跟任何人聯絡。

要不是精打細算的良哥卯起來發帖,我猜再遇到她可能非常需要緣分。

 


關於故事裡每個人的近況,我想最後再來一一交代好了。這裡就先到這樣。

那天早上,小緹打電話約蛋蛋出來,但她無法傷害一個其實很無辜的女孩,
即使有滿滿的遷怒與憤恨也做不到,小緹自己在半路打了退堂鼓,
跑到學校裡來。循著回憶走過一遍,她終於找到釋放自己的缺口,
儘管還是很痛苦,終於試著踏出了第一步。

廁所裡那罐假通樂一直好好的放在那裡,純粹是我的失心瘋發作,
差點用想像力把自己嚇死。炳爺說得對,小緹是非常善良的女孩,
做不出那樣可怕的事的。

我們把小緹送回宿舍之後,我才想起對阿秋下的禁制令,
為免神水宮人仰馬翻,我奮起餘力踩著鐵馬一路衝過去,誰知蛋蛋還沒回家。

我累得癱在騎樓下,一肚子悶無處發洩,突然想起始終沒出現的耳東。
他媽的!連阿凱、良哥、炳爺都出動了,十萬火急,你居然還在打茫!

「幹!你是在河濱公園被水鬼抓走了嗎?」

手機一通,火冒三丈的我直接發飆:「再不回來,你就不用回來了啦!」

「啊人找到了沒?」耳東的聲音就是一整個嘻皮笑臉。

我簡單把事情說了一遍。

「好,那我馬上就到了,你等一下。」他對旁邊說:「幫我買罐涼的!」
叮咚一聲,明顯是便利商店的開門鈴。

我滿腹狐疑。離神水宮最近的小7就在巷子口,問題是:耳東在這裡幹嘛?

「等一下你就別講太多,我們回去再講。」耳東按著話筒低聲說。

「你搞什麼啊?喂!我說你啊……」

我突然愣住。

轉角處,耳東跟蛋蛋一人吸著一罐飲料,併肩朝我走過來。

「哈囉!farso!」蛋蛋對我拼命揮手:「你來等耳東嗎?」

「是……是啊!」我有點反應不過來。

在我們發了瘋似的阻止小緹做傻事的時候,耳東的判斷卻是「保護蛋蛋」。

從外表看,他完全不是一個細膩的傢伙,但有時候卻會做出很多細膩的事;
在那當下,我一點都不覺得耳東沒來找小緹是跑很大,反而突然安心下來,
他要找到蛋蛋的難度,絲毫不亞於我們去找小緹,但是陳耳東卻不多廢話,
他做到了,把我們顧不到的另一個可能的缺口補了起來,只憑他一人之力。

我很想讓蛋蛋瞭解耳東為她做了什麼事,也很想讓她知道:
我很慶幸也很高興,有一個這麼可靠而有默契的朋友。

耳東卻對我悄悄搖頭。

「好啦!明天我們再去玩滑板!」耳東趕她上樓。

蛋蛋歪了歪小腦袋。「明天我沒空耶!下次好了。」

耳東急了:「那……我帶小黃來看妳?」

不理他的哀嚎,蛋蛋蹦蹦跳跳上樓去了。

 

 

「有些事,過了就好了,不用讓她知道。」耳東這樣對我說。

「她如果知道小緹學姊的事,一定會很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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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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